桑榆非晚

白居易晚年患了足疾和眼疾，病魔缠身，一度对即将落幕的人生持着悲观而无奈的消极态度。在致好友刘禹锡的《咏老赠梦得》中，他的求助声是迫切而又无力的：“与君俱老矣，自问老何如？”蹒跚于人生道路中的白居易踯躅难行、举步维艰，其彷徨不定的复杂情绪跃然纸上。事实上，白居易的担忧、惧怕、无助不正是许许多多老年人内心真实情感的反映吗？面对人生长跑中的最后一百米，我们到底是拖着日益衰弱的躯体再作冲刺，还是草草收场、踉跄过线？刘禹锡在《酬乐天咏老见示》中答复了白居易，同时为所有的老年人解开心中的绳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不要埋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而是勇敢迎接人生中璀璨的余辉，将傍晚的苍穹照个通红！刘禹锡和白居易一样患上足疾，可谓同病相怜，但他关注的不是“日薄西山”的自然现象，而是如何把握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做一些自己喜欢且有意义的事。

刘禹锡的积极和旷达是非常有启发性的。与其将老年视成生命走向消亡的前奏，不如把它看作是人生这个大舞台降下帷幕前的最后一场大戏。如何将这场大戏“演”好呢？这就需要我们突破空间和时间对我们精神境界所形成的犄角之势，从“整体”和“永恒”来理解、参透我们的生命。把生命当作整体来看，我们就不会执著于某个局部的生命阶段，更不会将精力和情绪倾注于其中。人生之路并非一天走完，局部的成功不能决定一生的胜利。有些人“少年得志”，也有些人“大器晚成”，而又有谁能说“大器晚成”者因为较迟发迹就不及“少年得志”者呢？至少《三字经》不是这样认为的。“莹八岁，能咏诗，泌七岁，能赋棋”主要描述中国古代两个神童祖莹和李泌小小年纪就崭露头角，可以说是典型的“少年得志”者。值得注意的是，非常重视排序的《三字经》在这十二字前介绍了五代时期后梁的梁灏。“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精炼而不失精彩地肯定这位老人于八十二岁高龄荣登状元的事迹。以一生的胜利为终极目标，摆脱世俗观念对我们空间上认识的限制，我们就能体会到生命每个阶段的不可替代性，从而一视同仁地去珍惜、重视。

从“永恒”的角度出发，我们就能打破时间的限制而不受世俗观念对时间的设想所羁绊和束缚。换句话说，我们能够超越“时间永远不够”的普遍意识，真正意义上做到“活在当下”。所谓“活在当下”，就是做到曾国藩所说的“灵明无著，物来顺应，未来不迎”。简单来说，内心清澈没有执著，当下发生的事就去顺从、照应它，还没发生的也不要刻意去迎接。如此说来，迈入老年的耄耋老者毫无牵挂地安于自己所处的生命阶段，积极努力发挥自己的生命力，好好活在当下。从“整体”和“永恒”的角度出发，我们就能够珍惜、把握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而在所处的特殊生命阶段中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的生命光辉，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儿童如此、青少年如此、中年如此、老年亦如此！有了这样广阔释然的心态，老年人的“大戏”还担心演不好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孟德的《龟虽寿》流传千古，激励着一代代步入暮年的老年人。人既然致力于在每个生命阶段中好好活着，也就必须在特定的人生阶段中拥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和目标，老年人当然不例外。曹孟德一生驰骋沙场、纵横捭阖，“志在天下”是他一颗壮心的唯一寄托。如今的老年人不太可能有曹孟德的这份热忱，但他们对人生的追求和渴望依然是强烈的。《尚书·洪范》中的“五福”概括人生中的五大幸福，分别是“寿”、“富”、“康宁”、“好德”、“善终”。寿，长寿也。富，富贵也。康宁，身体健康、心灵安宁也。好德，喜欢美德也。善终，有好的开始亦有好的结束也。这“五福”无疑是每个老年人所向往的，而我们要着重讨论的是“好德”。张居正在评点《尚书》时对“好德”有这样的论述：“惟智识高明，所好在德，则心逸日休，自求多福。”用白话说明，就是惟有当一个人拥有高深的智慧和知识，他才会喜欢并发扬美德，让自己不费心机，心神畅通，品德越修越好，从而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得更多福泽。观察其中的因果关系，获得更多福泽源自于拥有高深的智慧和知识，而高深的智慧和知识只能通过脚踏实地的学习获取。

我们常说“学海无涯苦作舟”，“活到老，学到老”，仿佛学习就是我们一生的使命和责任似的。事实上，我认为与其把学习当作一种不可推卸的使命和责任，不如把它看成是自己人生经验的理论总结。“知行合一”四个字可谓字字珠玑，强调人生在世应致力于将知识理论和行动实践凝聚在一起。有些人只会“纸上谈兵”、“之乎者也”，也有些人只能做事，却不知道做事的原因和背后的理论。前者只会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一生碌碌无为，犹如“匏瓜徒悬”；后者则没有系统的思想立场、处事原则支撑自己的所作所为，犹如无源之水，两者表面上南辕北辙，实际上殊途同归。这时候，学习就能够在“知”彼岸与“行”此岸之间构建一座“灵魂之桥”，达到理论和实践亲密无间的结合。老年人因为人生阅历丰富，所经历的风风浪浪更是不计其数，他们通过学习总结自己的人生经验、成败得失，意义是尤其重大的。“孔子五十而学易”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孔子非常好学，为何等到五十岁时才开始学习《易经》？这是因为孔子意识到《易经》中的六十四卦，卦卦代表着人生的各种阶段，反映人生中的起起伏伏，祸福吉凶。这样一来，人如果没有一定生活经验的积累以及对人生的了解和感悟，想参透《易经》中深刻的道理就如 “缘木求鱼”。最后，孔子潜心研究了《易经》，“五十而知天命”。同样的道理，我们的老年人完全有条件以自己的人生阅历为模板，通过学习和学习之后的总结勾勒出一幅完整的“人生之图”！

有人可能会提出疑问，年纪这么大还可以学习吗？针对这个问题，刘向《说苑》中的一则故事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示。有一天，晋平公问自己的乐师师旷：“我已经七十岁了却很想学习，只是担心太晚了。”师旷回答说：“为何不点上蜡烛？”晋平公以为师旷在调侃他，要他说个明明白白。师旷从容不迫地说：“少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如同初升的太阳；中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如同正午的太阳；晚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就象点蜡烛一样明亮，点上蜡烛和暗中走路哪更好呢？”实际上，师旷只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志在必得。一个人只要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并且意志坚定地朝目标迈进，不管自己是年少气盛还是年如古稀，最后一定能够有所得的。心中有一支蜡烛就有一份光亮，有一份光亮就有一份希望。有一份希望，就不是可不可以做到的问题，而是自己要不要做的问题了。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老年学习一定有它的障碍。体力衰退、记忆力锐减、集中思考能力下降都是意料中的事，但它们只能暂时阻挠人前进的步伐，却不能消磨人求学的热情和意志。曾国藩老年时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专心学习，每当读一卷书就想打瞌睡，既懊恼又无奈。可是，他虽然清醒认识到年纪大了读书就如同用井水灌溉枯萎的禾苗，没有多大的用处，但是他依然倔强固执、信心十足地说：“果能灌溉不休，则禾稼虽枯，而菜蔬或不无小补耳。”禾苗保不住，难道不能在菜蔬上下功夫吗？“舍大就小”总比“舍小就无”更有意义吧！

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有这么一句话：“浮生如梦，为欢几何？”尽管把生命比喻成一场梦有失积极，但“为欢几何”恐怕没说错吧。苦恼烦闷在人生中所占的比率确实很高，而“为欢”甚至成为一般人梦寐以求的向往。“为欢”基本上需要两个条件。一，充裕的时间。二，摆脱社会上的种种压力。有了充裕的时间，不受社会上各种压力的挤压，人自然就有更广阔的空间自由翱翔了，而真正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老年人这个群体。做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如果青少年我们学会忍受（繁重的课业），中年我们学会接受（看开了，逆来顺受），老年我们就该学会享受了。说到享受，与其把它狭隘地定位为满足自己的欲望，不如把它看成是实现自己还未实现的愿望。这种愿望可能是一趟远游，可能是探望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可能是学习一门技艺，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真正享受这一切，关键在于能否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返璞归真，回到一种童心未昧、纯朴无机的心态，重新认识生活，从而在精神上挣脱世俗陈套和身体躯壳强加于己的桎梏，达到“登高不用杖，脱帽喜东风”的完美境界！

《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中的周伯通正是达到了如此境界。尽管年时已高，但由于他内心像儿童一样纯洁无比而又不受世俗社会标准的拘束，专注于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玩耍、练武），所以能够尽享天年。金庸在《神雕侠侣》第三十四回中对周伯通有如下描写：“其实世间岂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因此年仅百龄，仍是精神矍铄”。和前面的“五福”参照，周伯通“寿”、“康宁”、“善终”三者都做到了，原因就在于他懂得如何享受，而且是尽情尽兴地享受。我们今天的老年人，难道不也应该效仿老顽童吗？

当代大诗人臧克家脍炙人口的《大黄牛》中曰：“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这句话与刘禹锡的“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有异曲同工之妙，主要体现了人到老年自强不息、奋发图强的豪迈精神。老年是我们应该重视、珍惜的生命阶段，是我们应该努力追求“活在当下”的宝贵岁月。这里，我为所有的老年人送上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四个字-“桑榆非晚”，希望您能够紧紧把握生命中最美丽的黄昏，再次绽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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