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的没有资格

今天下午上了翻译鉴赏研讨课,教授让大家分组后针对三篇朱自清“荷塘月色”的英译版谈谈自己的见解。有一组学生提出了其中一篇译文在文法上有欠妥当,并以此为标准将它列于其他两篇之后。教授澄清了这一组学生的疑问,根据译文的语境剖析译者如此排文的用意,然后问了大家一个问题,在座有几位同学谁认为自己的英文程度够好,足以指出英文篇章中的文法纰漏。眼见没有人举手,她接着发出了挑战,要求大家重新阅读三篇译文,尝试再找出篇中英文文法上的差错。班上的许多同学仗着平时训练有素的英语背景,对这三篇译文“义无反顾”地发出总攻,颇有一股“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壮气势。岂知到了这场讨论的尾声,踊跃发言的同学发现他们的批评和指责或者是不攻自破,或者遭到教授和其他同学的正确否定,起初热血沸腾、发扬踔厉的气氛如同浇上了一盆冰水似的,逐渐凝固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无奈。最后,教授打破了课堂上万马齐喑的僵局,解释她让大家讨论的目的。原来,这几篇英译版的“荷塘月色”都是中国近当代杰出译者的作品,而他们在翻译朱自清这篇散文时都是反复斟酌、再三考虑的,决不会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纵使译文中有些选词不太恰当(这也是教授要求大家着重讨论的对象),但就文法而言,这些专业的译者是不会轻易犯错的。听了教授的一席话,我心里的震荡是不小的。尽管我当时并没有发言,但回想起同学们拿着资深译者的作品质肆无忌惮地指指点点、信口开河,一句话不禁涌上心头:“我们真的没有资格”。

我们到底有何资格去评价、非议他人呢?且不说我们不是学贯中西、博学多闻之人,就算真的学贯中西、博学多闻了,我们又凭什么对他人嗤之以鼻呢?

几个星期前听了台湾交通大学教授曾仕强《情绪管理》的系列讲座,记忆犹新。曾教授当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知道、明白越多的,他就越不轻易开口。”为什么?因为当一个人的学养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他就会开始意识到世间上很多事情是说不定的,绝非二三者所能左右或转移的。陈仁华教授在《品人明镜-世说新语》一书中多次强调,一个人只有觉悟到“能静”而后“能动”的道理,才能被称作有修养的人。所谓“能静”,就是当自己有话想说的时候,能够先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在脑海里重新过滤一遍,自问这句话是否妥当,从而做出最终的判断。掌握了“能静”的方法后,我们或许会发现我们其实有很多话是不合理的,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是伤人伤己的胡说八道。我们真的没有资格,没有资格以自己的主观意志给他人定下标准,给周遭的事务下定义。孟子说过“万物齐备于我矣”;很多人把这句话解释成万物的真理我都具备了。对这种观点,我不敢苟同。我们何得何能,竟敢妄称自己已经穷尽了天下的至理,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因此,我更倾向于傅佩荣教授的解读,即一切在我身上都齐备了,我不再需要外在的所谓真理来决定我的存在。为什么?因为我内心充实圆满,无所不包,而这种广阔无涯的胸襟不是靠具备外在万物的真理培养出来的,它是我自己“反身而诚”的结果。提到“反身而诚”,即反省自己做到完全的真诚,我们不由得觉得有点虚无缥缈、无所着落。难道我们只要在每晚睡觉以前学习曾子自问几句就可以“反身而诚”了吗?我觉得不然。

儒家经典中多次提到“反求诸己”作为个人修养的重要环节,但到底多少认真的做到了呢?经过今天下午的事件以后,我开始反省应该如何“反省”,粗糙下了一个结论-我们必须学会调整自己的心态。为了更好说明这一点,我先引用曾国藩于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所写的一段日记:

静中,细思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期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大地数万里不可能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耳,夜仅一榻耳。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一毛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耳。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小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通荣利争夺之境,当退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变之多尔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

什么叫做反省,这才是真正的反省!我们要求自己反躬自省,但我们何时“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何时“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呢?我们更多是不知天长地大,唯我独尊,心里充斥着“自私自满之见”,以这种污浊的心态去自我反省,难道不是本末倒置吗?反之,我们只有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认识到“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一毛”、认识到“人生才力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认识到自己真正的卑微和欠缺,这时才有资格诚实地反观自己、认清自己。《庄子》中有一句的话非常形象而深刻,即“虚室生白”。一间房子如果里面装满了各种杂物,就算打起光度最强的电灯也未必能够一目了然,因为房子四处都是杂物的影子,只会让人眼花缭乱。相反的,这间房子如果是空荡荡的(“虚室”),就算只是点支蜡烛,房子还是会显得非常亮(“生白”)。同样的道理,我们心中的“自私自满之见”就像装满整间房子的杂物,给我们的视角制造很多不必要的盲点,使让我们看不清自己内心的需求。只有当我们重新为自己定位,化解自我中心主义,甚至意识到自己在这大千世界中是“可有可无”的,我们才能把房子中的这些杂物搬出去,真正做到“反身而诚”!

如此调整自己的心态不是让自己变得自卑自怜,与此恰恰相反。把视野从外在的转向内在的,把对外物的执著化作对内心的把握,这样才能在充分认识自己之际激发出自强不息的动力,同时了解到一个真正主体只有资格调整自己,没有资格调整自己以外的人、事、物。有了这种思维方式,我们就能够体会辛弃疾在《定风波·暮春漫兴》中深情的吟咏:“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我们也会逐渐明白《老子》中经常被误解的一段话:“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苏轼在《后赤壁赋》中写出了惊心动魄而耐人寻味的一幕:“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凭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气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苏轼起初独自登高,意气风发,想要睥睨赤壁,一窥瀛寰,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是苏轼胆怯退缩了吗?是形同虬龙虎豹的怪石和气势磅礴的赤壁夜景吓住了他吗?我认为不是。让苏轼“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的是当他面对眼前的“不可知之”时,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知,感觉到自己的自不量力,感觉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他认识到自己在还没有“自胜”以前是没有资格或能力去“胜他”的。他觉悟了,我们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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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1. 虚心竹有低头叶

    傲骨梅无仰面花

    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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