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道教的“双重关怀”

日本学者妻木直良在其《道教之研究》一书中对“道教”作了以下的定义:“道教是在道家的名称之下,混合了神仙道和天师道,特别包含了民间信仰,并融合了佛教和儒教的教义和仪式,将老子神化,以长生升天为教旨,为了消灾弥祸,行各种方术。” 这个定义内容极为丰富,主要可概括出这样三个要点:一、道教不是一个自给自足、自本自根的宗教体系,其理论架构在很大程度上是儒释道义理、民间信仰、神仙道术等相互交织的复合体。二、道教旨在于引导世人长生升天、化俗称仙,足以体现出其对超验界的终极关怀。三、道教在重视超验界之外也对经验界倾注关怀,甚至以教育世人如何消灾弥祸为务。以上列举的三个要点分别阐述了道教的不同属性,但三者其实可以放在同一个思维脉络中探讨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第一个要点是后两个要点的理论基础,而后两个要点则是前一个要点的外化和实践。第二个要点与第三个要点表面上彼此对立(关怀的对象不同),实际上道教的“超验界关怀”与“经验界关怀”是互为因果、紧密关联的。本文将以这三个要点为指导原则,兼以参照郭武《道教神仙体系的结构及其意义》与柳存仁《道教是什么?》这两篇文章,试图按照一个由理论建构到具体实践的整齐线条进一步讨论道教的“双重关怀”。


理论建构

道教最鲜明的特色之一就是其包容性、融贯性强,用柳存仁教授的话说:“它最能够吸收它自己以外的别的东西,逐渐消化了之后,不知不觉地变成它本身有滋养能力的一部分。” 这段话最重要的词汇就是“消化”二字,充分说明道教并非囫囵吞枣式的全面接收儒释道及民间信仰所提供的义理和信息,而是根据自身理论建构的需要作出合理的筛选和抉择。譬如在继承道家学说中的最高范畴“道”时,道教并没有盲目地借尸还魂,而是将“道”与其神仙体系结合起来,赋予“道”以人格化的含义。郭武在文章里写道:“道教的神仙体系中也有一个最早存在并创造万物的最高主神…最高主神实质上都是‘道’的神化。” 在道家经典《老子》中,有关“道”的论述主要集中在将“道”视为宇宙万物的根源与归宿 ,同时凸显“道”的普遍性 、超越性 及内在性 ,但从未涉及 “道”的人格化或神化。从这个意义上说,道教的“道”是对老子的“道”进行了“再诠释”,使原本“长而不宰”的道获得了“创造世界并主宰一切的绝对无上的能力和权威”。可以说,道教的“道”不再只是道家学说中“以万物为刍狗”、“以百姓为刍狗” 的沉默本体,而是一个有意志、有发言权、有审判能力的终极主宰。这种理论上的改造也就为道教迈出形而上的超验界而跨进形而下的经验界提供了契机。

道教在建构理论的过程中也积极吸收儒家学说的营养,而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把道教神仙体系的阶梯状结构与儒家反复强调的“行善却恶”放在同一个语境中进行讨论。根据郭武的解释,道教的神仙体系是由天上、人间及地下三种位阶所组成的,而人在生前的善恶表现将决定其在神仙体系中向上升迁或向下坠落的趋向 。这里就不难看出道教在理论上为弥合“超验界关怀”与“经验界关怀”之间的鸿沟所作出的努力。它一方面设计出一个完整的神仙体系来勾起世人对超验界的想望,另一方面又规劝他们必须通过经验界里的“积善立功”(《抱朴子•微旨》)以求获得长生成仙的资本。

结合前面的论述,我们可以说道教理论构架下的“经验界关怀”与“超验界关怀”之间即是因果关系,又是体用关系。所谓“因果关系”,主要是从一个历时的角度进行解释的:世人只有在经验界中行善却恶,日后才能在超验界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其中的先后因果关系一目了然。所谓“体用关系”,则必须放在一个共时的语境中加以诠释:超验界关怀是经验界关怀得以存在的依据(世人由于相信并且向往超验界而愿意在经验界中行善却恶);经验界关怀是超验界关怀得以彰显的条件(世人只有通过经验界中具体的善恶表现才有可能进一步认知超验界所包含的各种可能性)。无论是以“因果关系”还是“体用关系”进行解释,这两种关怀在道教的理论基础之上找到了契合点,而这不妨说是道教对原始道家与原始儒家的义理所作的补充 。


实践功夫

除了提出自身的理论框架之外,道教也非常关注世人实践教旨的具体途径。上文提到的“行善却恶”就是道教标榜的一种具体的实践途径,而郭武在文中又介绍了另外两种。一,他引司马承祯《坐忘论》中的“信者道之根,敬者德之蒂”并作了以下的解释:“司马承祯把‘敬信’作为道教徒进行修炼实践的根本保障。” 经道教思想过滤的“敬信”一词自然不同于儒家对“敬”和“信”的理解;它更多是指道教徒“敬信”的对象是“道”,即把代表最高神主的“道”作为自己精神上的终极依归。正因为拥有这种虔诚的依归心理,道教徒才会坚持不懈地勤奋修道,将理论上的知识转化成具体的实践功夫。

二,郭威在文中也提到:“为了更进一步地激发人们学道求仙的热情,道教还将其仙阶的起点定得很低,把俗人稍经努力便可获得的一些感觉、现象也说成是‘得道’的迹象。”,并且引出了《洞玄灵宝定观经》中所列举的“七侯”(当指七种征候)来阐述世人体悟真道的七个步骤 。郭武的观察是中肯的,因为任何一种修炼法门一旦设限过高就很难取得广大民众的共鸣和响应。另外,更值得注意的是《洞玄经》的“七侯”虽然按照一个渐进的顺序排列出来,但这七个步骤并不是每一个人循序渐进、顺藤摸瓜就必然做得到的。前三个步骤旨在化解个人心中的烦扰和身体上的负担,只要道教徒下定决心即可做到;后四个步骤分别是“延数万岁”、“炼形为气”、“炼气为神”和“炼神合道”,从字面上看似乎并非常人所能为。

在此我们不妨以《庄子•大宗师》中有关修行的论述作为参照系。《大宗师》里同样列举了修道者修行的七个步骤:“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根据王孝渔先生的分法,前三个步骤属于“三关”,后四个步骤则属于“四悟”,前者是一种消极意义上的“去障工夫”,后者则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修道工夫” 。“去障”仅要求修道者摒除心中的杂念和身上的累赘, “修道”则需要修道者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洞见看破世俗的各种执着,从整体来观照世间的分分合合、起起落落、生生死死,最后达到精神上的不朽(不死不生)。傅佩荣教授在其《解读庄子》中更是作了精辟的观察:“从‘朝徹’以后不再谈持守几天,因为悟性无法以工夫衡量。” 回到《洞玄经》的七个步骤,与其说后四个步骤根本无法理喻,不如将其放在一个“悟”与“未悟”的语境中进行考量:体悟道教真谛者能够超脱世俗狭隘的视野而在方内(经验界)与方外(超验界)之间游移,未悟道教真谛者则只能在此岸(经验界)远眺彼岸(超验界)、望海兴叹。从这个意义上说,“悟性”不仅在修道的具体实践中发挥着关键的作用,而且更是道教的“经验界关怀”与“超验界关怀”之间的交汇点。


结语

本文从道教的理论建构与实践功夫入手,一方面是要说明道教是一门讲求理论、修炼并行合一的宗教,另一方面则是要阐述道教独特的“双重关怀”。必须指出的是,前面的论述主要是探讨“双重关怀”在理想情况下的互补关系,而“超验界关怀”和“经验界关怀”在非理想情况下完全有可能出现彼此关系的紧张和对立。柳存仁在文中就提到中国古代的许多造反运动都是高举道教的幌子来号召群众,而这种假借宗教势力以求达到政治目的的做法正是“经验界关怀”扭曲、利用“超验界关怀”的典型例子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凡是自恃正宗的道教学派都有义务在“双重关怀”之间保持一种健康的平衡,不让二者在彼此的倾轧中使纯净的道教精神遭到变质的厄运。这份义务不妨称作道教的“第三种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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